Being Mortal: 身为必有一死的凡人,我们将如何赴死
两年前的某一天,我回想起 JOJO 中登场的名为 齐贝林 的角色,他在向僧人学习波纹气功最终奥义时被告知了自己的命运:“在一间古老而弥漫尸臭的密室,孩童将门打开之时,为了解放被锁链禁锢的年轻雄狮,你将燃烧自己的伤口,在不久后迎来残酷的死亡”。在预言的时刻到来时,齐贝林为了打败石面鬼,坦然地走向了死亡。感慨于齐贝林的精神,我在 Notion 上写下:“我将如何赴死”。
《最好的告别》 这本书讲述的也是一个凡人怎样赴死,但这里的赴死不是为了某种理想而奉献自己的生命,而是有意义地度过老年生活、平稳地迎来死亡。前者是「夏花之绚烂」,后者是「秋叶之静美」。
所谓 Mortal,牛津词典解释为 (of a living human being, often in contrast to a divine being) subject to death。人们认为上帝全知全能、不死不灭,而凡人会生老病死、认知和能力也是有限的。原著书名《Being Mortal》多少有点悲剧意味:身为 mortal being,我们自诞生起就注定必有一死。
但是死亡本身是不可怕的,死去元知万事空,任何悲伤与痛苦只是生者需要体验的;真正可怕的是衰老、逐渐失能、与大部分美好无缘、病痛、将死不死的死前长达十几年或者二十年的生活。这段时间的生活质量和健康程度持续下降。现代医学能有效地延长人们的平均寿命,也能一定程度上改善生活质量。但毋庸置疑的是,生活质量和健康程度的下降是不可避免的,现代医学能做的只是将下降曲线拉伸到更长的时间跨度、让下降曲线更平缓。
将死不死
我使用这样一个绝望的标题,是因为我直到现在也无法接受衰老后的自己。我们年轻时乐于探索、乐于学习、精力充沛、能够和许多朋友尽情享乐,我们被父母、老师、社会给予厚望,并且希望在自己喜欢的领域大展身手。但我们老后,首先是退休,这意味着我们脱离了生产,失去了最多的实践机会、最大的信息来源、最多的创造价值的机会。随后衰老的迹象逐渐显现:手指、关节活动越来越不灵活,注意力越来越差,精力越来越少,肌肉逐渐萎缩,患上慢性疾病,做到生活自理越来越难。我们会越来越需要子女的帮助才能生活。但随着衰老和失能的加剧,子女需要承担的越来越多,当他们无法负担时,我们可能会被送进疗养院。衰老和失能继续加剧,我们可能患上各种疾病,也可能发生摔跤等意外,生活质量急剧下滑,而长期接受治疗和药物等副作用会让生活质量进一步下跌。我认为此时我们基本成了将死之人,我们衰败的躯体能感受到生机和活力也会越来越微弱。最后因为难以治疗的疾病死在病床上。
身体的逐渐衰老会以一种细微而不可察觉的方式改变着我们的生活,衰老是发生在个体身上的最至关重要的事情,衰老也是自然加诸于个体的苦难,没有其他任何人能真正理解我们的苦难,也没有任何人能分担。同时,衰老的过程也是被家庭、社会逐渐抛弃的过程。
为什么说衰老的过程也是被家庭、社会逐渐抛弃的过程
不论文化与民族,人类审美的最核心的一点在于健康,而健康反映的是适合生育。而老年人花白的头发、皱巴巴的皮肤是健康的反面,也可以说是审美的反面。虽然我们也许不会因此对老年人有歧视,但在潜意识中我们会更喜欢年轻、健康的人。这点在书中的一个细节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并没有马上认识到她的新观念和老年人通常的观念多么相同。但是,病房里的其他 4 位病友都是老年妇女,髋骨骨折后,她们的腿悬挂在空中。卡斯滕森发觉自己与她们有共同点。 “我躺在那儿,周围都是老年人,”她说,“我同她们熟悉后,知道了她们出了什么事。”她注意到她们的治疗和她很不一样。“一整天都有医生和治疗师来看我、治疗我,而他们只是在出门的时候,对我邻床的那位老人挥挥手,说一句:‘好好努力!’” 他们传递的信息是:这位年轻女士的生命还有各种可能性,而她们的没有。”
三代同堂在汉语中带有褒义,但是在现代社会,由于老年人和年轻人生活习惯的差异等种种原因,部分老年人选择独居或者和伴侣生活。随着身体的衰老,他们逐渐丧失了独自生活的能力,不得不和子女同住。但随着衰老的加剧,由于老年人自己的愧疚感、子女能提供的照顾有限,老年人又不得不选择养老院这样有专人提供照顾的场所。
然而很多养老院存在的目的只是为子女提供了一个安置他们父母的地方,而不是让老年人在这里能养老:
“辅助生活机构不是为老年人修建的,而是为他们的子女修建的。实际上,决定老年人住哪里的是儿女,这从养老院的销售方式就看得出来。他们努力完善营销人员所谓的“视觉内容”,例如,吸引谢莉视线的漂亮的、酒店式的入口通道。他们兜售电脑实验室、锻炼中心,以及听音乐会和参观博物馆等活动——这些东西主要是中年人希望其父母拥有的,而不是父母自己的选择。”
老年的价值
“对疾病和老年的恐惧不仅仅是被迫忍受对种种丧失的恐惧,同样也是对孤独的恐惧。当人意识到生命的有限,他们就不再要求太多。他们不再寻求更多的财富,不再寻求更多的权力。他们只要求,在可能的情况下,被允许保留塑造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生命故事的权利。”
为什么仅仅存在,仅仅有住、有吃、安全地活着,对于我们是空洞而无意义的?我们还需要什么才会觉得生命有价值?Josiah Royce 在《忠诚的哲学》中回答说,我们都追求一个超出我们自身的理由。对他来说,这是人类的一种内在需求。这个理由可大(家庭、国家、原则)可小(一项建筑工程、照顾一个宠物)。重要的是,在给这个理由赋予价值、将其视为值得为之牺牲之物的同时,我们赋予自己的生命以意义。
即使已经脱离了工作,衰老的人们仍然在寻找值得献身的事物,也可以说,即使年老,我们也需要寻找自己存在的价值。这个价值可能对其他人来说微不足道,但对我们来说可能是全部。
在我小时候曾有一段时间外公离开农村和父母一起生活,和其他老年人一样,他把许多时间花在了捡垃圾上,任何能在废品站卖钱的垃圾:塑料瓶、酒瓶、坏掉的电器都被他捡回来堆在阳台。我想这就是外公给自己找到的“超出我们自身的理由”,当废品卖出得到钱时,自己存在的意义就得到了最直白的证明。
身体的衰老引起心理的改变
生活质量和健康程度持续下降,意味着衰老后我们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做许多我们想做的事情,但人的情绪会自动调节,虽然我们变得更加珍惜和亲密的人相处的时光,更加珍惜日常中琐碎的细节,这样我们仍然能感受到快乐的情绪,于是我们仍然获得了活下去的动力。
过去我曾经认为,如果那天我不能做某些我非常想做的事情,不能从生活中获得足够的正向情绪,那么我会干脆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我可能会担心有人指责我抛弃社会责任,所以我可能会在父母去世后再考虑。但当我们真的遇到了这种情况时,会有勇气做出如此的决定吗?
作者讲述了一个他还是实习生时遇到的故事,60 多岁约瑟夫·拉扎罗夫患了无法治愈的癌症,医生提供了两个选择,一个是安宁缓和医疗,另一个是实施手术时
当他同在病房的儿子质疑选择做手术是不是明智时,拉扎罗夫很不高兴。 “别放弃我,”他说,“只要我还有任何机会,你们一定要让我尝试。”他签完字后,我出了病房。他儿子跟出来,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他的母亲死在监护室里,死的时候全身插满了管子,戴着呼吸机。当时,他父亲曾经说过,他绝不想这样的情形发生在他的身上。但是,时至今日,他却坚决要求采取“一切措施”。
但是仍有一些心理不会改变
现代医学也许能医治很多衰老后老年人所患的病,但老年人患了一个更严重的、现代医学也无能为力的病——老年病。当衰老悄悄的不断累积,直到某天意外发生,迄今为止所有的衰老都显现出来。但人们往往认为“只要治好就行了”,就像一个可能危害性命的感冒,只要熬过去,就能回到原来的家中恢复原来的生活。
在过去,疾病的发现和死亡往往间隔很短的时间,“1799 年 12 月 13 日,乔治·华盛顿在家里发生了喉部感染,第二天晚上就因此毙命。约翰·昆西·亚当斯、米勒德·菲尔莫尔和安德鲁·约翰逊都死于中风,都是中风后两天之内就亡故了。拉瑟福德·海斯心脏病发作,三天后就过世了。”。因此人们形成了对待疾病的态度:“人们一般以体验坏天气的方式体验危及生命的疾病——如同某种几乎不经预警、突然袭击的事物。你要么挺过去,要么挺不过去。”
但在现代,更好的生活环境、卫生条件、营养水平使得人们的寿命大大延长了,人们的死因不再是突发疾病然后暴毙,而是逐渐衰老,器官机能不断丧失,经过长期的医疗斗争仍然无济于事,从而迎来死亡。而不断衰老、不断失能的过程,也就是逐渐成为将死之人的过程;就算成为了将死之人,现代医学也有不少手段维持一个很难称得上是生命的躯体的生命体征:呼吸机、饲管、静脉注射营养液、止痛药、镇静剂。但是我们都清楚维持一个将死之人的生命体征不能改写命运,还会给这个将死之人仅剩的有意识的时间带来许多痛苦、也浪费了医疗资源。是否存在这样一个界限,超过了这个界限,患者、家属、医生都接受了事实,并且不再采取任何可能引起更多痛苦的治疗方案?
在过去几十年里,医学科学使得数百年来关于死亡的经验、传统和语言过时了,并给人类制造了一个新的困难:如何死。
善终服务
接受治疗和投资有许多相似之处:牺牲现在的生活质量,换取未来更好的生活质量。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接受治疗就像购买一只一定会增值的股票,但是如果我们没有时间等待股票增值呢?对于时日不多的人来说,即使治疗成功,他也享受不了多少年的更好的生活。在过去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导致将死之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受到了折磨,直到将死之人变成了几乎没有意识的肉块,我们还在他的身体上施展着现代医学和人类道德
但这种现象的发生也与患者自己有关,我们并没有提前规划好“我的病症严重到了哪种地步应该放手”,而家属、医生并没有替我们放手的权利,为了免于陷入道德指责,他们只好全力救治直到生命体征的消失
是否存在这样一个治疗手段,它在承认患者即将死亡的前提下,以改善患者生活质量、维护患者的生命尊严为目标进行治疗?作者给出了一个答案:善终服务,比起治疗,善终服务更像照顾、护理,它致力于在患者的最终时刻减轻病痛,让患者能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最后如同秋叶一般平静地迎来死亡
作为现代社会中必有一死的凡人,我们应该主动考虑“我能接受善终服务吗?”、”到了什么地步我想放弃积极治疗“,否则我们很可能在临终时来不急做出决定,同时医疗系统也应该把善终服务和积极治疗作为两个并列的选项同时提供给病情严重的患者。
救助不是单方面的决策,而是协商的行为,病人呼求救治,而临床医生被动地同意施救
总结
我 14 岁左右学校放假时,被母亲拜托看望外公,她说外公病的很重,可能时日不多了。那时的我对死亡根本没有什么概念,我和外公聊天,他和母亲的哥哥一家人一起生活并受他们照顾,外公说他眼睛看不到了,吃饭都要别人的帮忙。他指甲缝里很多污垢,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我完全想象不出来外公病重的样子,还在电话里宽慰母亲。
两周后的周末,我收到了外公去世的消息,直到外公去世后,母亲才放下了工作回老家参加葬礼。
比起我的衰老,父母的衰老是更快发生的事,比起思考我衰老后的结局,更应该先考虑父母衰老后,我应该怎么办?我应该如何让他们自由、快乐、有尊严的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该如何接受父母的衰老比我的衰老更早发生的事实?
考虑了这样的问题,我愈发认识到现在的我沉溺于年轻时的幻觉,在这样的幻觉中我不会感到孤独、我能随时抛开对过去的怀念而大步向前,我坚信未来的我一定会过的更好,但这样的幻觉还能持续多久呢?当我苏醒浮出梦乡时又该如何面对事实呢?这一切只有交给未来的我回答。
append
最后附上这首富有悲剧性的音乐,衰老就是我们每个 mortal being 的 inevitable desnity